圍觀的眾人本以為繚繞的劍光是他們今日能看到的最為目眩神迷的畫面。當青望和白王放棄手中的劍，僅以自身為容納大乘之氣的器皿，揮斥著氣勢如虹的力量時，眾人才見識到堪與流雲落霞媲美的壯觀景致。

青望的朱紅之氣如仙女織出的鮮艷綢緞，充滿了旺盛的生機。白王的潔白之氣卻像寒冬的雪原，只剩肅殺的荒涼。兩道流光溢彩的大乘之氣將青望和白王完全覆蓋其中，讓外人窺探不到他們交手時的細節，只能憑借那變化莫測閃耀著光澤的氣息，大致判斷場中的情形。

白氣頓然變作騰雲駕霧的飛龍，身上流動的光彩如同迢迢的銀河鑲嵌其上，隨著白龍的俯沖一瀉千裏。快要落地時，那只白龍詭異地露出了尖牙，用生著利爪的身軀將另一道紅色的光氣纏繞。紅色的光氣像是只被白龍緊緊箍住的飛鳥，在白龍強健的體魄之下，最終被撕得粉碎。

白派弟子看到這樣的異景，高聲呼喊道：“飛龍在天！”

看著那散落四處、若隱若現，仿佛是失去了靈性的紅光，載天山弟子心急如焚，卻依然不甘示弱地回應道：“鳳翔九霄！”只惹得白派弟子一陣嗤笑。

很不應景的是，在眾人的呼聲下，惡龍的尖牙、利爪和身軀眨眼間舒展，在半空之中延伸出去，化作白雪皚皚的荒原。在那片飛龍的神與魂揮灑而成的一層薄薄的雪原上，所有人瞪大了雙眼，還是沒有見到白王的影子。那片透著安詳光澤的雪原鋪在眾人頭頂，靜謐無暇。

“踏雪無痕！”一個機靈的白派弟子說道。

載天山弟子當然也不能給青望輸了陣勢，只是他們看到飛鳥支離破碎的血肉和羽翼在雪原上騰起，在更為接近蒼穹的地方重新匯聚成混沌的一體時，再有想象力的人，也不會在它身上重新辨認出神鳥的形態。那更像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異物，讓人即便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麽，也寧願克制著好奇心，將目光飛快地移開。

即便不敢直視，大乘之氣的威壓一直籠罩在眾人身上。離得越近，威壓越中，修士一不留神就要被二人比試的餘波壓倒。除了白派弟子，他們在這種威壓中愈發興奮：“白王必勝！”

那些縈繞在平地之上濃烈的真氣，像銀漢，像峰巒，也像鳥獸，像凡人。至於那些紅的白的紛亂地交錯在一起的到底是什麽，全然出於各人相異的心境。他們將心中的所思所想勾勒在天地之間這張巨大的畫布上，即便大部分都是縹緲的幻象，但在他們眼中，也認定八九不離十了。

所以他們在看到接下來的一幕時，都詫異地屏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不是自己眼花了。原來，那團讓人不忍直視的異物忽然發出耀眼的紅光，像是雷雨後或是日落前出現的赤色雲霞，將天空和雪原都鋪上一層血色。頃刻之間，赤色雲霞如蒼穹崩塌了一般，將原本無邊無際的雪原壓了下來。潔白的雪原被青翠的山坡吞噬殆盡，最後連紅光萬丈的雲霞也墜入大地，無影無蹤了。

眾人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原來白王和青望已經打到山坡另一面去了。

白王不知道自己剛剛承受了多大的力量，從多高的地方摔下來撞到地上的。不過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現在覺得自己全身上下，與其說是疼痛難忍，不如說是失去了知覺，骨骼和皮肉之間沒有了感應，像是一堆等著下鍋的爛肉。

方才他全力運功之後，不過片刻的分神，青望便如在暗中窺探許久的獵人，突然看到一只落單的獵物，如箭般跳了出來，讓他措手不及。在他恍惚的那一瞬間，青望的雙眼似乎變成了深淵般的枯井，將自己的神識如抽水般從身體裏迅速地剝離出去。白王明知自己擁有堪比風雨雷電的充沛無盡的氣力，但一時之間卻再也掌控不了，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青望強行將自己拖入結界當中，任由他把自己像孩童一樣隨意擺布。

看著十步之外的青望向他緩緩走來，白王驚惶無措。別說是站起來繼續應戰了，一時之間，他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到底為何會敗，他根本說不出來。是他從頭到尾都低估了青望，根本沒有重視這場比試，還是他的心緒不如青望寧靜，昨夜的波折、榣音的剛烈、青望的神情，甚至是山坡那頭那些根本無足輕重的修士的閑言碎語，都會讓他心神不寧。回去一定要好好懲治那些多嘴的弟子，一點用沒有還讓他幾次分心。

白王現在無暇沈浸在回憶和後悔之中。青望的周圍還有朱紅的真氣旋轉圍繞，在那燦爛的顏色中，白王又看到了被鮮血沾汙了的榣音，那張綻放著紅花的臉。此刻他全然沒有了心癢燥熱的感覺。那紅花再鮮艷，也是遍體帶刺，根本碰不得。

白王啐了一口，還“必勝”，勝了又如何。這兄妹倆都是瘋子，是不要命不要臉的瘋子，無一不抱著與他玉石俱焚的決心。他可不想跟這兩人一直糾纏下去，只能抓住一切機會將他倆一擊即潰。

白王已經沒空考慮他敗了之後該如何向白派眾人交代，該如何面對自己戰前立下的誓言，他知道他還沒有精疲力竭。白王忍著劇痛，再次調整內息，運功蓄勢。他一心期盼，在這個四下無人的山野裏，青望不會趁現在“失手”殺了自己。

青望當然沒有錯過白王臉上的驚恐，在他看來，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昨夜之前，青望從沒有想過要殺了白王。昨夜那場波折之後，青望即使有了一股想要了白王命的怒火，也被華霄及時的澆滅了。

華霄並不知道榣音劃破了自己的臉，只是當青望找到華霄問清了田生的情況、並為田生說了一大串的好話之後，華霄神情凝重，嚴肅地囑咐他：“田生的事情以後再說，寡人會徹查此事。但你聽著，幾個時辰後，你和白王的比試，寡人要你只能輸，不能贏。”

青望明白華霄的顧慮，但他還是聲音沙啞地問道：“為什麽？”

華霄眼神一冷，語氣中不乏斥責的意味：“你何必在寡人面前裝傻？寡人知道你和白王的比試絕不會是單純的切磋而已。榣音不識大體，擅自逃婚。你不斥責她，還跟著她一起胡鬧。白王自視極高，又並非心胸寬廣之人。你以為你贏了他，他就會尊重你，就會真心地臣服於寡人？”

青望面色極為難堪，小心翼翼地為自己辯解道：“我知道這還不夠。但就算不是為了榣音，我也該壓一壓他的囂張氣焰。如果我真的贏了他……”

華霄不耐煩地打斷青望：“若你真的僥幸贏了他，讓他顏面受損，他一定會懷恨在心。明日你們的比試，一定會有各派修士在場。白派是天下第二大派，白王一直想讓白派超越載天朱派。若他不能誠心歸附寡人，暗地裏與墨王沆瀣一氣，你何以擔得起這個罪責？”

青望沈思一陣，說道：“就算白王真的叛變，墨王也斷然不會接受這麽一個反覆無常、臨陣倒戈的小人。”

華霄不屑地冷哼：“你以為你了解那個叛賊？他為了打敗寡人什麽事做不出來。現在白王對榣音有意，這是難得的好事。只要榣音嫁給了他，他就算不是真心喜歡榣音，也會顧及聲望名譽，不會與寡人為敵。你為何要從中作梗？”

青望更加著急，誠惶誠恐地說道：“榣音養尊處優，秉性剛直，不懂曲意逢迎，我怕她任性妄為，反而得罪了白王。”

華霄怒不可遏：“那你還不去教導榣音，怎麽做好一個賢妻良母，還在這裏為她開脫？”

青望一噎，怔怔地呆立原地。

華霄見狀，無奈地長嘆一聲：“寡人知道你疼惜榣音，然而以姻親結好，自古皆是如此，常傳為佳話。如今形勢危機，當以大局為重。寡人姑且原諒你此次的無心之舉，希望你不要再犯糊塗。這次比試過後，不要再去招惹白王。”

自古如此便是金科玉律的嗎？偶有佳話流傳便能說明以女人為貨物換取利益是符合大局之觀的嗎？不過青望沒有機會和華霄爭辯，因為華霄說完，便又召了大長老和二長老進來，繼續商討如何處置田生去了。

青望不敢再在田生的事情上激怒華霄，等查清田生所謂與墨王勾結的真相之後，他才能再為田生發聲。還有阿景，青望一直都知道阿景是心思深沈的人，她藏著的秘密比他猜測的，只會多不會少。華霄已經開始懷疑阿景，懷疑千辰閣和那個行蹤詭秘的大閣主，他很快就要對千辰閣動手了。青望無意探聽阿景的秘密，但是阿景是他真心賞識欽佩之人，他想幫助阿景。

無論昨夜他的心境如何起伏跌宕，此刻青望還是異常清醒。他不僅不能殺了白王，就沖著白王在比試之前立下的狂妄誓言，他連贏都不能贏。青望極其厭惡白王，但如果白王今日敗了，白派裏面心懷不軌之人便會趁機大做文章。

青望相信，以白王的為人，白派長老或弟子，不可能全部對他忠心耿耿，推崇信服。因此，到時候不管白王承不承認誓言，是否交出白派，交出王位，白派一定會掀起大亂，甚至分崩離析。到時候白派不僅不能成為華霄的助力，白王留下的爛攤子估計還需要青望自己去處理。

青望想到這裏，不由自嘲地笑了笑。他從未想過失敗的後果。這十幾天來，他沒日沒夜的修行，累得受不了了才睡覺。結果睡夢中，見到的都是與白王比試的場景。有被打倒過讓他全身冒冷汗的夢，也有沒有結果就驚醒的夢。至於像現在這樣，站在躺著的白王面前，高高在上俯視白王的夢他也做過。但是在夢裏，他沒有這麽長久地盯著白王，然後什麽都不做，只剩下他的腦子還在不停地思考。

來之前，他是怎麽想的呢？是不顧華霄的囑咐，竭盡全力與白王拼死一搏，在眾人面前滅掉他的囂張氣焰，讓眾人看清誰才是北國的霸主一脈？還是“以大局為重”，先合情合理地敗給白王，再想辦法與白王周旋，走投無路之時帶著榣音遠走高飛？這二者都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幸好，現在他還是高傲地站著的，他有選擇的權力。

於是，青望平靜地看著白王，波瀾不驚地說道：“白王殿下，我可以敗。但是，屬於我的，我絕不會輸給你。”

觀戰的修士遲鈍地意識到，白王和青望一時之間不會再從山坡那頭打回這頭來了。他們陸續向山坡頂趕去，有人身輕如燕，在青草上疾馳而過。有人修為低微，只能撒開了步子奮力奔跑。當然，所有人熱切的心情都是一致的。

最先趕到的是兩個載天山的弟子，修為高深，屬大長老門下，他們站在坡頂往下看。白王正高高地躍在半空之中，他的衣袖被疾風鼓起，掌心一股閃爍著耀眼白光的真氣劇烈地旋轉著。青望兩手垂在身側，微微仰頭看著白王，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動作。青望周身的紅光已全部褪去，似乎他對那一股將打在他身上的白王積蓄了許久的氣力一無所知。

載天山的兩個弟子大驚失色，他們來不及思索後果，大叫著“師兄！”，從山坡上朝著青望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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